阿威下班了
阿威忙活了一天,听客人们说了那么多话,耳朵又酸又胀。
也给自己采个耳吧!
他拉下卷闸门,搬来一面镜子,自己给自己采耳。采耳铺小小的,开在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巷里,一共一个员工。
不找个帮手吗?很难啊。毕竟,没人能像阿威那样清理耳朵。
不管是楼上传来的装修声,背地里的议论声,爸妈的吵架声,还是催你起床的闹钟声,蚊子的嗡嗡声,不小心撕破作业本的刺啦声,他都能清理得干干净净。
来到阿威的小铺,他会请你在沙发上躺下,用热乎乎的云刀顺刮耳廓,再点亮一盏头灯,把定制小耳轻轻探入耳道,取出一颗颗黑色的小石子,一一放在桌布上。
这些黑色的石子,就是堆积在耳朵里的各种声音啦。
处理完这些声音,阿威会将一支银针鹅毛放进你的耳朵。银针鹅毛用鹅绫毛制成,毛质细腻柔软,在耳洞里打转,呼呼作响,最适合放松耳朵。
有时,阿威不会用鹅毛棒,而是用马尾棒。有时,他还会配合音叉,使出敲鼓法与过电法,双管齐下,耳朵酥酥麻麻。
最后,再用孔雀毛抚过脸颊,完工!而你慢悠悠地睡醒:“不好意思,太舒服啦。”
十个顾客里,九个在云刀刮耳的时候就会睡着,还有一个,躺上沙发就呼呼大睡啦,毕竟是亲手制作的按(摩)沙发嘛。
阿威微微鞠躬,抖抖擦布,把采耳工具一样样收回囊中,把顾客不需要的声音们装进一只隔音盒。
隔音盒也是亲手做的,有各种小夹层。每个礼拜,都会有一辆大卡车来收购声音,有的卖给电影公司做声音素材,有的保存到博物馆,有的卖给私人收藏家。
“请问,能帮我打包这个声音吗?”
如果你这么问,阿威会转过身,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玻璃罐头,用镊子小心地把声音装进罐子里,为你贴上标签。
“这是您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哭泣,请收好。”
你的哭声在罐头里跳动着,发出响亮的哭声,里头还混杂着一缕爸爸妈妈的笑声呢。
“请问,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声音吗?”
如果你这么问,阿威会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,敲敲哭声的表面,拿起钩针,沿着缝隙,撬开它柔软的小壳,瞧瞧它的纹路,就像植物学家看年轮那样,阿威一眼就看得出声音的岁数。
“这是1998年1月27日5点05分42秒出生的声音。”
先不介绍了,阿威的耳朵痒痒的,忍不住了,得赶快解决。
他坐在镜子前,抓起一根弹性耳扒,轻轻探入耳洞,找到了!弹性耳扒按在石子上,石子对下方耳壁产生压力,让他不由自主地咽唾沫,恨不能伸进手去抓。
真是顽固的声音!
阿威换上一根红玉做成的钩针,一下下地钩拉脏东西,嘿咻嘿咻,像拔河一样。注意耳钩要伸缩,别伤到耳内的皮肤呀。
出来了出来了!
很大一颗,砸在地上,弹簧似的满屋子乱蹦,一边跳一边尖叫:“耳朵疼,耳朵疼!”
不用说,这当然是那个滑滑板的老头儿的声音。
老头儿在找一句话
“耳朵疼,耳朵疼!”
一大早就有人敲门。
是个玩滑板的老头儿,年纪很大,头发全白啦。
阿威打着哈欠,拉开卷闸门,请他坐上沙发,戴上头灯,往耳洞里一瞧:耳道肿得厉害,还流着脓水。
“请躺下,我为您消毒。”
阿威打起精神,用弹性耳扒刮净耳朵外部的脓水,转身从柜子里取出药水,按比例混合清水,又把一只玻璃盆摆在老头儿耳边。
“有点痒,忍一下。”
老头儿点点头,捏紧沙发一角。
阿威滴入药水,不一会儿,耳孔里冒出泡,说明里头有炎症。
咕嘟咕嘟,咕嘟咕嘟。耳朵里流出好多脏东西!
先是黄色的脓水,再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石块,黑褐色的,掉进盆子里,像爆竹那样噼里啪啦响:
“一把老骨头了,还玩什么滑板?”
“年纪大了,不就应该养养花、带带娃?”
“爸,您怎么穿得像十八岁!不怕别人笑话呀?”
阿威轻轻地把盆子拿远。
让老人伤心的话这么多,全堵在耳朵里,耳朵能不疼吗?
脏东西源源不断,看来需要深度清理。
于是,阿威用鹅毛棒探入耳孔,沾干耳洞和外耳廓的水分,接着,挑了一支大小合适的耳勺,从里到外,一点一点为老头儿清理耳朵。
第一个来回以后,脏东西堆满一只玻璃盆。
他戴上手套,捡起一粒小石块。一放近耳边,小石块就咆哮起来:“不一样的项目方案?不许有!”这粒石块有点年头了。
不知怎么地,阿威浑身一哆嗦,仿佛想起了可怕的事。是什么呢?记不得了。总之,先照顾好眼前的老头儿吧。
采耳铺有一整面墙,摆满各种各样的隔音盒。这些小石块放哪个盒子呢?301号吧,那是专门存放爱骂人的单位领导的声音的,做了特别加厚处理。
耳勺越挖越深,脏东西藏得越来越隐蔽。
第二个来回以后,又一只玻璃盆被堆满了。大大小小的石块在盆子里骂骂咧咧:“不一样的作文?不许有!”
把它们放哪呢?108号盒子吧。
他掂掂玻璃盆,真沉啊。人活到这个年纪,耳朵里就是会积攒这么多脏东西的。
“耳朵疼,耳朵疼!”
奇怪,耳道明明已经清空了呀。老头还在叫唤,发起了低烧,嘴唇一开一合,像一条掉出水缸的金鱼:“老师,我有个不一样的想法……”
阿威调亮头灯,更仔细地检查耳朵。找到了!一颗又刺又黑的大石块,扎在最深的地方,机械地说:“不许!不许!”
阿威皱着眉,走向满墙的隔音盒,翻翻找找好久,终于摸出一个罐子,取出一颗半透明的小石子。这是几年前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留下的。
“请问,我能把道歉保存起来吗?”那时,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师说,“如果你遇到我的一个学生,请你转交给他,他叫……”
“你的老师没有忘记你,”阿威把小石子研磨成粉,倒入药水里,灌进老头儿的耳朵,“你听,这是他对你说的。”
铺子里响起三个字。
老头哇地哭了:“老师,我等了好久哟……”
作家在找一个词
老头儿滑着滑板,前脚刚走,后脚就走进一个中年人。
“请问,你能帮忙找一个词吗?”
阿威摇摇头,指指招牌:“这儿是采耳铺。您可以去隔壁买本字典……”
“这个词不在书里。”中年人打断他,“它只在梦里。”
他说,自己反复做一个梦。梦里,自己翻开一本书,从第1页,第2页,第3页,一直到第1001页,按顺序读完了。
第二天,他又梦见自己翻开书。这一次,从第1001页,到1000页,一直到第1页,倒着读完了。他读到一个全新的故事。
第三天,在梦里,他又翻开书。这一次,他随便翻页。又是一个全新的故事,一句话都没重复。
“我明白了,每次翻页的顺序不同,读到的故事就不同。”阿威说。
“这本书里有无穷无尽的故事。”中年人说,“有个声音告诉我,只要我知道这本书的名字是什么,我就能一瞬间读完所有的故事。”
“这个书名该怎么找呢?”
“那个声音告诉我,书名就藏在其中一个故事里。”中年人说,“在梦里,我会大声把故事读出来。你得把我的梦话全记下来!”
“可以试试。”阿威想了想,“不过,你得先睡着,我才能干活呀。”
他搬来各种催眠工具,银针鹅毛、马尾,竹柄鸡毛,云刀,孔雀毛,音叉……
“要让我睡着可不容易。”中年人一屁(股)坐到沙发上,“作家都失眠,不失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啦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就睡着了,嘴巴一张一合,看样子是要打呼噜。
阿威连忙放下鹅毛,戴上一对耳塞。呼噜声最烦人了。
可奇怪的是,中年人的呼噜是无声的,就像一台被按下静音键的电视。阿威眼看着呼噜声从鼻孔里飘出来,又钻回耳朵里,慢慢凝结成一颗黑亮亮的石子。
阿威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石子,放到耳边。
这是他第一次清理梦中的声音,也是第一次听。
“蝴蝶。”石子轻声说。
呼噜声越来越多,石子也越来越多,像一条黑色的河流,流出中年人的耳朵,掉进阿威手里的玻璃盆里。
很快,玻璃盆不够装了。换成鱼缸。换成木桶。阿威只好把中年人挪到后院。很快,石子填满了半个池子。
“火山。”“A!”“啥?”“最后。”“α!”“莫拉乌。”“庄周。”“喝。”“平衡!”石子们在池子里大叫。
突然,中年人一哆嗦,醒了,看来是做了噩梦。
阿威递过一杯白开水,刚想让他看看池子,却发现里面的石子早已消失不见。
原来,是做梦时才能存在的石子呀。
“不好意思,没来得及记录。”
“白睡了。”中年人苦着脸,头发愁掉了几根。
“再睡一觉吧。”阿威拿起云刀。
“要让我睡着可不容易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又睡着了。石子哩啰哩啰地掉进池子,一个接一个地大叫。阿威拿起纸笔,一个一个地记下词语,一直忙活到晚上。
这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,可阿威就是愿意帮忙。原因嘛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中年人又睡醒了,像含话梅一样,把阿威记下的词语含在嘴里,嚼了一遍又一遍。
“没找到,也许这方法根本不管用……就像他们说的,我永远都写不出好的故事。”他抱歉地看向阿威,“浪费您时间了,对不起。”
“明天再来吧,咱们多试几次!”
中年人的眼睛亮了,结结巴巴地说:“谢谢……”
老婆婆在找一个人
“请问,你能帮忙找一个词吗?”
阿威坐在镜子前,从耳朵里掏出中年人说的这句话,收进盒子里。
他喜欢这句话。其实,他也在寻找一个词,这个词里有着世间最美的声音。他找了那么多年,却只在梦里听见过那个词,醒来以后却怎么也不记得了。
夜深了,阿威觉得冷。要是有人也能帮帮他就好了。
有人敲门。是一个老婆婆。
“请你帮帮我,我忘记回家的路了。”
“请进,请进。”
阿威抱出一堆柴火,把炉子烧得旺旺的。
“我从很远的地方来。”
“我在找我的儿子。”
“很多年前,他离开了家,再也没有回来。”
“我找了他那么久,久得都忘了回家的路……”
老婆婆的声音哑哑的,像河边干枯的白草。说着说着,她靠在暖和的沙发上,头一歪,睡着了。
阿威翻出一条刚洗的毛毯,帮她盖上。
咦,手上怎么热热的?是老婆婆在梦里握住他的手。那是一只厚厚的、糙糙的手掌。阿威突然不冷了。
老婆婆的衣服薄薄的,很旧了。他打心底可怜这个老婆婆,想为她做些什么。
他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热,给她按(摩)耳垂。后来,再把银针鹅毛放进她的耳洞,旋转起来,发出呼呼的响声。
老婆婆嘴角弯弯,睡得又香又甜。
忽然,有东西从她的耳朵里滑落,掉在阿威手心。是一颗透明的小石子,圆滚滚、热乎乎的。
阿威把它放在耳边,嗡嗡,是蜜蜂扇动翅膀,咔嚓,是蜜瓜成熟落地,哒哒,是野马的蹄声,呼啦哗啦,是风穿过落叶松,轰隆,是冰川轰然裂开,沙沙,是湖水拍打着滩岸,啪拉酷啦,是阳光洒在岩石上,岩石上,仿佛雕刻着刺猬、野猪和山羊的图案……
透明的小石子掉在手心,一颗接着一颗,热乎乎地向阿威低语,仿佛召唤着他,直到他终于想起那个词,那个只存在梦里的词,再熟悉不过的、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的词。
第二天一早,当他在熄灭的炉子边醒来,半梦半醒间,发现自己正念叨着这个词。
词语蹦出嘴巴,钻进耳朵里,凝结成一颗小石子。
“回家吧。”石子轻声说。
阿威醒了。于是,石子消失不见,就和昨天一样。
阿威在找一个家
回家吧?
阿威把这个词放进嘴里,只念了一遍,就知道自己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词。
可是,我为什么离开家乡呢?他发现,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他看向老婆婆。她睡得好熟,毛毯上散落着一颗颗石子。
他轻轻拿起一颗。好硬的石子!一放到耳边,石子就叫喊起来:“妈妈,长大以后,我要收集世间最美的声音!”
脆生生的,熟悉又陌生,竟然是自己儿时的声音。
“妈妈,让我去学采耳吧!这样一来,我就能收集声音了。”
“不许!”妈妈的声音哑哑的,像河边干枯的白草,不,像坚硬的刺。
“可是,我想学!”
“不许!”
阿威哆嗦了一下。低头一看,石子刺刺的,把手掌划破了。他害怕地丢开石子。
剩下的石头都唱起歌:
“妈妈,我要去很远的地方。”
“妈妈,我要开一间采耳铺。”
“妈妈,我要做喜欢的事情。”
铺子里静悄悄。他竖起耳朵,却没听见妈妈的回答。
他叹了口气。他好像记起来了,很多年前,自己也是这样叹气的,然后,拿起背包,转身离开了妈妈。
咚咚!
这是什么声音?它如同一只小鸟,撞击着坚硬的鸟笼,想要飞出来似的。
顺着它,阿威朝满墙的隔音罐走去。在一个最隐秘的角落里,他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罐子,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“1号”。
里面是什么?满满一罐石头,小小的,透明的,凉凉的。
放到耳边,会听见什么?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,蜜瓜成熟落地的声音,风穿过落叶松、冰川轰然裂开的声音,湖水拍打滩岸、阳光晒着岩石的声音……
是来自家乡的声音。
罐子的底部,还藏着一句告别:
“再见啦。”
现在,他能回想起那天,自己面对着墙壁,从耳朵里取出所有来自家乡的声音,塞进这只最隔音的1号罐头里。
从此,他再也不记得来自家乡的声音了。无数个梦里,家乡召唤着他,他却怎么也记不起它。
现在,阿威把石头们捧在手心,把它们捂得热热的,直到重新跳动起来。
他又看向老婆婆。她穿着薄薄的衣服,衣服很旧了。
她找了自己很多年。
咚咚咚咚!响起敲门声,是中年人。看来,他起了个大早,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词。
咚咚咚咚!玩滑板的老头儿也来啦。昨天,他忘记付钱了。
“这就来!”
阿威应了一声,准备去开门。
这时,眼前滑过一道光亮。是很微弱的光亮,就像被松脂层层包裹的阳光。
“请稍等!”
他停下脚步,低头寻找这光亮,发现它就藏在老婆婆的手心。
掰开老婆婆厚厚的、糙糙的手掌,他捡出这粒透明的、小小的、还温热着的石子,放在耳边——
“对不起。”他听见妈妈说。
原载《小溪流·少年号》2022年第6期